悠七

-1

“我想租一间房子，能铺得下地毯，毛茸茸非常软活的那种，最好再有一面大大的落地窗，躺在上面晒太阳一定很舒服。枕头要两个，一个睡觉的时候枕着，另一个我可以抱着，我喜欢侧着身子睡，但手里没有个东西抱着不舒服。” 

躺在床上的女孩说着，手在胸前大概比划出一个位置。

“买一个洗碗机，我想做饭，但我懒得刷锅和洗碗，听说洗碗机特别省事。哦还要一个扫地机器人，如果他能打理地毯就更好啦。如果条件允许我想养一条狗，我喜欢狗，从小就喜欢，我想养一只金毛，下午靠在他的身上晒太阳一定很棒。”

屋子里唯二的另一个男人靠在离床不远的窗边，他等了一会女孩没有继续，于是他开口提醒道，“还有呢？”

女孩把视线从天花板转移到他身上，眨了眨眼睛，“没有了。”

男人欲言又止的表情让女孩勾起一个微小的笑容，“你看，我二十多年都没有遇到哪个人，谁知道到底有没有，他又什么时候会来。”

“所以啊，还是狗狗好，最起码，我知道去哪里可以买到，只要我对他好，他就会粘我一辈子，就算我心情不好他也会蹲在门口等我，我回家的时候摇着尾巴舔我的手，他永远也不会放弃我的。”

“也许以后会遇到的。”

“与那种虚无缥缈的事情比起来，我宁可自己去做。”女孩的语速慢了下来，她的眼睛也缓缓的闭上。“不会伤心，也不会失望……如果从一开始……就不去希望的话……”

男人默默地站在一旁，过了好一会儿才过去轻轻地帮女孩把被子掖好。

“晚安。”Superman关紧窗户飞上天空。

-2

很多时候大都会的夜晚是平静的，他只需要让听觉覆盖到整个城市，做好随时应对突发情况的准备。而他本人这段时间可能会出现在很多地方，比方说，医院某间病房的窗户上。

Jessica扣上放置在膝盖上的电脑，她已经要习惯一个红蓝制服的家伙时不时地飞来这种正常人一辈子都不想进的地方，虽然就在一个星期前她还觉得像她这种人一辈子也不可能见到超级英雄，更别提用随意聊天的方式打招呼。

“我看见了，地震。”Jessica敲敲电脑示意这个一点也不意外的消息来源。

“不是最糟的一天。”除了他们俩谁也不知道有一个外星人会不定时的造访这间小病房，自然也不会有人会去准备一张椅子。

“超级英雄级别的糟糕，”Jessica把电脑放到床边，“是指外星人入侵和小行星撞地球的那种吗？”

“还包括一根突然爆裂的卫生间水管。”Superman点点头然后一脸严肃地补充道。

Jessica勉强严肃了五秒钟，最后实在憋不住笑了出来。

-3

“今天隔壁的老奶奶走了。”

“嗯。”

“我其实没看见，但是他们在走廊里哭了好久，非常大声，我想装作听不见都不行。”

“你害怕吗？”

“不。”

“那你害怕有人为你哭吗？”

Jessica望着那扇门很久，然后她说道，“我会觉得对不起他们，因为如果是他们躺在这里，我也许不会哭，但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他们不哭。”

-4

“我们很像吗？”

“谁？”

“我和上一次你提到的那个朋友。”

“不像，”Superman笑了起来，“他才没有你这么乐观。”

“说真的？乐观？”

“嗯，但你们同样的勇敢。”

Jessica抿着嘴唇攥紧手指，她看着Superman半晌，“也许我只是想逃避未来无休止的折磨，才想去放弃一切。”

“你有选择的权利。”

“我选择了对我来说最轻松的一条路，但它对其他人来说也许是最坏的那条，因为我自私。”

“你做出了选择，也承担了它造成的结果，我看不出这儿有哪儿自私的，你并没有设计让无辜的人去承担后果。”

“可是有人因为我……”

“Jessie，那是我们自愿的。就像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替你做决定一样，你永远也不可能让其他人做他们不想做的事情。”

“……我只是……我做不到……”

“我们都不是万能的。”

“包括你吗？”

“是的亲爱的，包括我。”

-5

“我曾经想找一份她那边的工作。”Jessica拿着小鸟形状的蓝色牙签在切得方方正正的水果块上戳来戳去，“如果我不继续读书的话是会和她一年毕业的，但后来我觉得这样也不错，我可以努力一点找一份更好一点的工作。虽然我不是很聪明，但我电脑技术不错，各类软件都会一点，实在不行工资拿得少一点也可以，只要够我生活。”

她叉起一块苹果，咔哧咔哧的咬碎，“两个人一起租房子的话会便宜很多，我可以拽着她出去逛街，给她挑裙子，她看上了什么不舍得买我可以买给她，作为补偿她可以陪我去吃好吃的。一年的工资攒下来如果有富余就出去旅游，她什么都不用管，就像以前那样，我负责定行程找景点搜攻略给她拍照，她只需要负责跟着，选择的时候就挑两个二选一，她要是都喜欢我就再改改行程都去。”

“不能跟她住在一起也没关系，我自己租个房子，如果她突然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还可以来我这，住多久都行，虽说我也不确定，但总归比自己一个人憋着好吧。如果她男朋友对他不好我就去收拾他，当然我希望她一辈子也不要遇到这种事情。”

“我妈妈只知道我不爱吃水果，因为我从小就很少吃这种东西，然后我也这么以为。”她又戳起一块，“她买了很多橘子分给我，我开玩笑说我懒得剥皮又讨厌那上面的白丝，然后她就真的扒了橘子又撕掉所有的白丝，最后橘子卖相都挺不好看的了，但那是我吃过的最甜的橘子。”

那一小盒水果似乎永远都吃不完，也没有人想把它吃完。

“我其实不讨厌它们，只是……方法不对……”

-6

“大概没多久了，我能感觉到。”Jessica对飞进窗子的Superman打招呼道，“我今天刚签完器官捐献书。”

“你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嗯……没做过的事情还挺多的，比如给中学那个班主任一巴掌，但是我在心里已经扇过她很多次了，所以也无所谓了。”Jessica扮了个鬼脸，“第二次的时候我就想问了，花这么多时间临终关怀不浪费吗？”

“从来就没有浪不浪费，每一个人都是有意义的。”

“对一个早就死定了的小市民？”

“你还没死呢，所以这很值得。”

许久，Jessica投降一般的叹了口气，“好吧，如果这话随便换一个人来说都不会……但是是你……好吧好吧，我放弃，应该有个什么法律规定你不能用这个表情这个语气说这种话，它会让任何听了的人觉得自己的人生还有救，这太犯规了。”

-7

“一般人只会觉得是我家里不舍得花钱给我治病，哪怕告诉他们成功的几率就是中头彩还要搭上几十年的时间，人们也会觉得只要有一线希望，即使倾家荡产也应该去治疗，毕竟人命关天。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唯一一个拒绝了亲属和医生治疗方案的人反而就是我自己，而我要放弃自己的生命还需要先跟家里所有人吵一架，如果不是这个治疗必须要在我意识清楚的情况下进行，他们绝对会直接给我打安定然后推进手术室。”

“我无法选择何时又如何来到这个世上，现在又无法自己就决定尽早离开这个世界，操蛋的人生。”Jessica眨眨眼压低了声音，哪怕这个时候唯一能听到她讲话的人在地球另一边也能听清她的话，“其实我超怕疼的，因为我血管细，护士姐姐给我打针戳了半天才找到静脉都能把我弄哭。可是又没有一种能让我无痛就离开的方法，只求它们能快一些，如果是睡着的时候就更好了。”

-8

“你想看看我的女孩吗？”窗口飞进来的Superman问道。

“Supergirl吗！”如果不是实际条件不允许Jessica就要从床上蹦起来了，然而事实是Superman把她连带着整床被子抱在怀里，确保除了眼睛其他位置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才飞了出去。

然后他们字面意义上的停在半空中，脚底下是星球日报那个二十四小时转动的圆球，整个城市尚有灯光的楼宇悉数映入眼帘，连同在这个角度看得一清二楚的海岸线。而Jessica也知道，在那些黑暗笼罩的地方，才是大多数人此时的归宿。

“Thank you.”

“For what?”

“Everything.”

-9

不是所有人都能跟她有一样的经历的。

或许有，但是鉴于这些人都死掉了，所以没人能提醒她。

她觉得这太过分了，她都已经死掉了，但看到医生双手捧着那颗比手小的心脏放进专用的保存箱的时候她还是会觉得疼，如果有负责人她一定要申诉。

不太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一睁眼就站在自己被打开了胸腔的尸体边的Jessica这么想着。

-10

她决定不去看那些血、骨头和漏出来的肉，这样好多了，果然刚才的都是幻觉疼痛，她不知道要做什么，合情合理，因为从来没人在什么书上写过人死了之后要遵循什么流程。

医生将那个箱子递给一个人，反复感谢他能抽出时间帮助他们运送这份珍贵的器官，对于另一边等待做手术的病人来说这是一份无价的馈赠。

Jessica想着自己刚才看到的“豪放的”自己，医生就算了，他们也许天天都会应对这种场面，“这种最后一面也太惊悚了。”

Superman抬起头，看向她所在的方向。

Jessica下意识地以为他会像平时那样，回自己两句俏皮话，然后她猛地意识到。

她死了，没人能看见她。

-11

她还沉浸在乱糟糟的思绪里，说真的，这是对她不算长的人生所建立的唯物主义观最大的冲击，她以前可不信这些宗教里说的灵魂啊、死后的世界之类的，但她本人，很不幸的，就是个例子。

“Jessica Evans.”

“到！”

这是个坏毛病，八成是什么医院的流程之类的，毕竟没人……

Jessica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场合的生物向她靠近。

-12

“好吧，就算是最荒谬的幻想，这也太超过了。”

“事实总不如人愿。”

“真的？？说真的？？就因为Superman跟我聊了半个月天，所以Batman要带我去天堂还是地狱或者随便哪儿？？”

“你对此的误会极大。”

“……然后呢？我要做什么？”Jessica放弃了，彻底的。

“跟我走。”

“然后？”Jessica放任自己走到对方身边。

“那是你的事情。”

Jessica不能说自己听懂了，但是她觉得自己没处去投诉。

-13

“我觉得他好像能看见我。”Jessica憋了好久还是说了出来。“我是说Superman，我没疯，虽然我死了，但我是说真的。”

“那与你无关。”

Jessica停住了脚步，意外的是走在她前面的Batman也随之停了下来，“……我靠。”她回头，“我靠！你们成天过得他妈都是什么日子！”

“与你无关，Jessica小姐你可以再思考一下。”

Jessica好像懂了。

-14

“你们……”

“Jessica小姐，这些都不是你的事情。”

他好像推了她一下，因为她在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15

Jessica看见了光。

End.